汪政:原野老師,你以前有過寫詩的經歷嗎?
鮑爾吉·原野: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寫詩,很早以前我被別人稱作詩人,我跟趙健雄、鄒靜之、林莽是寫詩認識的。
汪政:出版過詩集嗎?
鮑爾吉·原野:沒出過詩集,后來有機會出,我沒出,我覺得我的詩寫得不好。
汪政:我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因為說到你的散文,說到你的語言,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你在自覺地,或者自然地營造一個富于詩意的世界。
鮑爾吉·原野:我一直喜歡讀詩。中國的詩歌,我長期讀杜甫,讀了10多年,把好幾本杜詩選本讀爛了,又買新的。外國詩歌也讀過一些?,F在微信里讀詩很方便。昨天早晨,我讀了瑞典詩人索德格朗的詩:“當夜色降臨,我站在臺階上傾聽;星星蜂擁在花園里,而我站在黑暗中。聽,一顆星星落地作響!你別赤腳在這草地上散步,我的花園到處是星星的碎片。”讀過這首詩,我覺得一天都會愉快。我把詩歌當作營養,當成蛋白質和纖維素。
汪政:一般來說,作家對語言的貢獻都可以掰開了、揉碎了來講。一個作家對語言有所貢獻,其實就是他建構了個性化的語言風格、語言世界。再進一步,就是這種語言能夠成為一種風尚乃至一種標準,人們會去學習它、模仿它、使用它。對于一個作家來講,這是一種非常成功的標準。一個偉大的作家在若干年后能夠留下來的,就是我們依然能夠使用他的語言和話語的風格。
你的創作為文學語言建設提供了非常好的范例。語言建設就是要創新,要對語言重新發現,用你剛才的話說,就是起死回生,從而豐富語言的功能。比如,在言說的慣性里,“躺”這個詞說的肯定是人或者動物。現在你說“草不躺著”,這樣的搭配讓我們認識到“躺”還可以有新的用法。再比如,對內地讀者來說,什么是“遼闊”?什么叫“遼”?什么叫“闊”?這在他們的腦海里可能是一個很抽象的東西,但你的草原寫作讓人們對這些詞,這些字有了實在的理解。你的寫作,整體上讓我們重新發現了許多詞,并經由這些詞重新認識甚至重新發現了世界,這是非常了不起的。
草原寫作具有“異質性”,它不僅在文化上,也在語言上讓我們重新認識了許多習以為常的、已經固化的事物和經驗。不妨再說“遼闊”,“遼闊”是什么?你寫遼闊,并不是采用詞典的講法。你的遼闊是實景的、感官的,通過寫作,你帶我們認識了草原,又因草原讓我們知道了什么是“遼闊”。
在你的作品中,讀者會知道草原,還會知道“草”,并通過草體驗到色彩的豐富。草不是單一的綠色,它五光十色,早上、中午的時候都不一樣,春天、夏天、秋天也不一樣。它就像在不同時節生長、成熟的莊稼一樣,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季節的輪換。如果你沒有寫,或者我們沒有看到這樣的作品,我們對于草原、草、顏色等等詞的認識就固化了。
另外,你的語法有些特別。我是語文老師,我看到你作品中有些詞不在按照語法應該在的位置上,你悄悄地給它挪了窩,一下讓我們對這些字詞和句子有了奇妙的感覺。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自覺地、有心地在語言上用功的作家。你在這幾方面做了很大的努力,當然,有些東西是語言的天分,語言的感覺,并不是刻意這樣寫,它就淌出來了。蒙古語的語法可能跟漢語不一樣,可能悄悄地改變了你對漢語詞的排列,你覺得那樣寫很自然。但對我們來講有一點陌生。
語言的建設就是這樣。第一是造出一些新詞,像普希金、但丁,還有中國的魯迅曾經那樣做的,包括從其他語種翻譯過來的,都可以產生新詞。第二是重新激活,騰挪踢打,賦予舊詞新的含義。第三是通過寫作重新認識一些詞,使它回到原初。在你看來,我們說的草原不是草原,我們說的草不是草,你將這些詞返回到了事物的本真。第四是語法的變化,語法稍微變化一點,語感、調子就不一樣了。我特別想聽聽你在平常怎么琢磨這些事。
鮑爾吉·原野:您總結得好。您剛才說的關于語言的幾個方面,我有的做過努力,有的并沒有達到,但是我覺得能這樣做的話,就是一個有出息的作家。作家需要警惕語言被固化,思維被固化。世界既然多了一個作家,這個作家應該和別人不一樣,又要區別于其他作家,而不是彼此相仿。一個作家應該有這樣的自覺。
有些詞在我看來是死的,麻袋里邊是干癟的,上面寫倆字,“草原”。實際上我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草原,只不過認識這倆字,說到草也是這樣。我覺得我的任務是,半夜把這些麻袋打開,在里邊裝上東西,讓它鼓起來。我作品中字詞麻袋里邊是有東西的,你解開它,能看到茂盛的草原,里邊甚至有河流。
寫散文是一件冒險的事情,寫散文離不開日常生活,你一定會寫到風,寫春天,寫月亮,寫河流,寫小孩子,寫老人,這些事無數人都寫過了,你還寫什么?你沒有立錐之地,過去說“腳無立錐之地”,說的就是散文家的處境。除非你在語言上有更新與復蘇。草原的含義是你自己說的,跟屠格涅夫、契訶夫說的都不一樣。你寫的月亮也跟別人不一樣。
汪政:你說月亮是退著走的。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月亮確實在退著走。把世間所有事物重新說一遍,是一件很費力的事情,最重要的不是說得很獨特,而是說得美,大家讀了都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認為這不是一個風格化的問題,是你看世界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我們談論的話題有點接近語言哲學,像喬姆斯基或者維特根斯坦所研究的領域。席慕蓉老師對我說:“原野,我們對自己還是有所期許的?!彼f的有意味,她不說雄心壯志,不說野心,不說以后要當大作家。她說我們要對自己有所期許。我也覺得要對自己有所期許,期許我的語言還能更好一點,像??思{所說,“我希望我寫得比我以前能好一點”。比以前好一點,這個目標永無止境。
我尤其愿意跟牧民們學習語言,他們用蒙古語談論馬,相互打趣,贊頌祖先和山川河流,一語多關,鮮活生動,妙不可言。
汪政:你把語言稍微動一下,減一點東西,加一點東西,就與慣性的語言有了區別。這3本書打開來,任何一頁都有這樣的語言現象。比如,“盎嘎騎著這匹棗紅馬,奔向草場”。這是我們說的話,你呢,前面也沒交代,后面也沒著落,你在草場前面加倆字“西邊”,真的就不一樣了。“西邊”在你那里很重要,是嗎?
鮑爾吉·原野:我固執地認為,盎嘎不能騎著棗紅馬奔向“草場”,世上不存在“草場”。它要么在西邊,要么在東邊,要么在北邊。我認為這么寫不是啰唆,是準確。
汪政:這里面還有一種草原生活的經驗和蒙古語的經驗,我猜測少數民族的語言是很感性的,對不對?
鮑爾吉·原野:我掌握蒙古語,并不像一個漢族人在大學英語系學成了英語。需要的時候用英語跟別人交流。但英語不在他心里。對我來說,蒙古語在心的底下,漢語在上邊。
我掌握的蒙古語是感性的,可以摸到、看到、聽到、聞到。有的作家寫作使用的一些詞匯,比如“必須”“問題”“一定要”,我覺得這都不是文學語言。蒙古族牧民不說這樣的話。語言像路標一樣在你心里躺著,告訴你不要用這個詞,要用那個詞。這樣的區別就是作家與作家的區別。有人自稱是蒙古族作家,卻不懂蒙古語。他寫得再好,也寫不出草原的本色和蒙古民族的質地。
汪政:我們今天談得最多的是語言,你的作品給我們讀者啟發,特別是小朋友。對小朋友來說,有助于他們建立起語言與生活的良好關系,對成人們來說,它讓我們思考如何重建人與語言的關系,重建語言與世界的關系。因此,本質上說,關系到我們的文化態度和生活態度。你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決定了你的語言態度。當語言動起來的時候,世界也動起來,人也動起來。我們的語言生活困難重重,不能用語言跟社會,跟自然,跟人,跟我們自己建立起豐富的聯系,不能用語言發現世界、表達生活。但我們好像對此都麻木了。
鮑爾吉·原野:謝謝汪老師,我贊成您所說的,一個作家要在自己的作品里重新建立人和語言的關系,重新建立語言和世界的關系,我愿意為此努力。
我特別高興的是,汪老師把這些話送給了正在讀書的小朋友們,讓他們珍惜語言。向好的文學作品學習。
汪政:一些少數民族作家,有其他語系背景的作家,他們能帶給漢語很多新鮮的東西,比如阿來、張承志,他們的語言都有很獨特的氣質。
鮑爾吉·原野:也許他們自己沒有察覺,但是確實很特別。
汪政:因此真的非常感謝你們這樣帶有異質性的作家,對漢語有外部的觀察,再進入其中,跟我們一開始就在里面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感謝你們為漢語作出的貢獻。
鮑爾吉·原野:謝謝汪老師。
來源:青島出版集團
責任編輯:李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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