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于《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
2023年5月10日第4版
江蘇省作協副主席汪政(左)和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鮑爾吉·原野
汪政:原野老師好!你在散文創作上深耕多年,一直想聽聽你關于散文創作的一些想法,包括創作初衷和你對理想讀者的期待。作為作家,特別是像你這種身份比較特殊的作家,你希望作品寫給誰看?你想在讀者那兒達到怎樣的一種閱讀效果?像你這樣的蒙古族作家,長期生活在東北地區,我首先想知道你的理想讀者是誰?
鮑爾吉·原野:有機會和汪政老師對談是榮幸。我最開始寫作的時候,心目中沒預設過讀者。1987年,我29歲那年和家人一起從赤峰到沈陽工作生活,不適應,特別想家。但不能回去,因為把家人都帶來了。有好幾次我騎自行車在沈陽拼命騎,希望看到城邊,但每次都騎不到城邊,這個城市太大了,我感到惶恐。為了平復鄉愁,我開始寫作,寫草原。一來草原是我家鄉,二來它遼闊。寫的時候播放蒙古歌,聽長調、馬頭琴曲,喝酒,假裝在草原。然而,我只有逼真地寫出草原的一切——光線、氣味、景色、蒙古語的詞匯和牧民的臉龐,我的心才安穩下來,相信我就在草原。
汪政:這兩天我在想,內地的寫作和邊地的寫作實際上是兩個類型的寫作,我們現在提倡這樣一種文化交流、文化交融。你在寫草原,你覺得很自然,愛草原,甚至于沒有一種明確的自覺的意識,自然而然地就這樣寫了。但是內地城市里的小讀者,他并不這么看。他們拿到這套書的時候,會首先看到“鮑爾吉·原野”,對于內地的人來講,這個作者的名字就跟漢族人的名字不一樣。
《草原童年美文系列》
鮑爾吉·原野 著
你一往情深地沉浸在你的這種寫作的世界里,但是,我們不一定這樣,我們會想,這跟我有怎樣的關系?我為什么要讀這樣的書?我在書里得到什么?你可能不會想到這些,但實際上還是有這個東西在的。
就像你剛才說到了“遼闊”,我昨天也跟編輯講到這個,你的這種寫作,真的是給我們內地的讀者打開一扇門,或者推開了一扇窗,讓我們看到了遼闊的世界,它讓我們對時間、對空間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感受。
所以,細說起來,寫作還是有分別的。面向自我的寫作和跟他人的分享和交流,說得樸素和簡單一點兒,你顯然希望讓我們都看到草原,看到你筆下的草原。
鮑爾吉·原野:好的,汪老師。我剛才說寫草原的動因是想家,寫來寫去,有了文化自覺。后來我適應在沈陽這個大工業城市生活了,這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上半葉,此時中國散文正處在上升期,好多人在寫散文,也有好多發表的媒體。我準備把散文寫好,把自己家鄉的一切告訴讀者。這種訴說不是獵奇,是想把美好的東西告訴別人,核心是草原文化,更多是蒙古族文化。
我覺得我的寫作深入表達了蒙古族人的價值觀,他們淳樸誠實,按著成吉思汗《大扎撒》所規定的準則生活。用流行語講,他們是與環境友好的人。
我特別喜歡看內蒙古地圖上的地名,從東到西,河流、山和泉水都有美好的命名,把美好的祝福膜拜送給了河水、山峰還有泉水。比如烏力吉木倫河、查干木倫河,都是吉祥的河。山也是,有的是神山,有的是圣山。泉水也有名字,比如往上生長的泉水、富裕的泉水,都有美好的寓意。牧區的騎手拿的馬鞭子是裝飾物,蒙古族人不會打馬,馬是他的親人。蒙古族人認為火里住著火神,引火要用干凈的紙,不能從火上邁過去??梢詿<S,但不能燒狼糞,狼糞是臟東西。牧區有碾糧食的碾子,牧民管它叫白老漢(吉利老頭),不能坐到碾子上。這些都是可愛的習俗。寫草原不僅寫異樣的地域,更要寫異質的文化,否則不具備文學內涵。
王泉根教授跟我見面說:“您所寫的《烏蘭牧騎的孩子》,我讀來是一幅草原風情畫,有真實、深入和遼闊的美感?!彼f,“我印象中有兩本書寫草原寫得最好,一本是我初二讀過的《草原烽火》,一本是您這部《烏蘭牧騎的孩子》?!蔽蚁矚g刻畫草原風情畫,完成蒙古族牧民的群雕,顯露他們的面龐與心靈質地。
汪政:這是你寫草原的初心。你提到了孩子,提到了兒童文學,這套書也是寫給孩子們的。不過在我看來,只有好的文學與不好的文學的區別,沒有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之分。
我們可能有一些共同的閱讀感受?,F在的一些兒童文學,只想給孩子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很幼稚的故事。語言不講究,這個問題我覺得要好好說說。孩子的成長是全方位的,有身體的成長,有心理的成長,有意志品質與情感的成長,其實還包括審美的,特別是語言的成長。他小時候接觸到什么文字,可能會影響他的一生。
我們現在語言環境很復雜,也不是很理想?,F在的資訊與傳播又非常發達,孩子們無法把這樣一個亂糟糟的語言環境給屏蔽掉。作為寫作者,應該有一種使命感,用好的語言,多給世界做一點凈化的、清潔的、美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你的寫作通俗地說,其實是帶有一點唯美主義色彩的,你是努力把最干凈的、最純凈的語言帶給讀者。
我跟你原來不認識,也沒有向你打聽過你的生活。所以這次一見面我就問你,你小時候說的什么話,你說是蒙古語。我又問你什么時候學的漢語?你說你上了半拉子學,是在社會上學的漢語。這樣說起來,你實際上是有兩種語言。你怎么看待蒙古語和漢語?你雖然沒用蒙古語寫作,但我覺得蒙古語對你的漢語寫作是有影響的。我想知道,如果以蒙古語作為你的母語背景的話,你對漢語有怎樣的認識?反過來也一樣。
我總覺得一個會說蒙古話的人,從小講蒙古話的人,現在改用漢語寫作,他的語言的基因里面、血液里面,會流淌著他的母語。比如說調子,像你的作品,我們可以明顯看出有一種音樂性在里面,詩意在里面。因為邊地的東西,特別是少數民族的東西,它天然地就是跟藝術和詩聯系在一起,比如像你剛才說內蒙古的河流、山川、大地,那里的人們對它們的命名都是沿著真善美的方向,向著神性和圣性的方向去的。
回到剛才的問題上去,你怎么看待自己童年的蒙古語生活?它對你現在的漢語寫作有什么影響?我非常想以“在蒙古語的光芒之下,我們重新看待漢語”這樣的題目分享你的創作。
鮑爾吉·原野:我們在探討初心的話題。我學說話最初學的是蒙古語。在童年,父母老下鄉工作,我和姐姐由曾祖母努恩吉雅帶大。她用蒙古語給我們講述民間故事,格薩爾王史詩。曾祖母是一個語言大師,她滔滔不絕地講出整本的史詩,繪聲繪色。有人物出場的環境描寫,草地怎么樣,空氣怎么樣,天空怎么樣,這是非常好的文學啟蒙,也在我腦海架構了蒙古語的全維度的世界圖景。
最初的詞語被蒙古語命名了之后,再學習漢語,特別是從事文學創作,我覺得心靈手巧,知道用哪個詞,不用哪個詞。蒙古語告訴我一切東西都可觸可視。比如桌子、碗、手、鼻子。寫作時潛意識地選擇一個合適的漢語的詞來表達,它有光線、色彩、氣味和聲音。但它最初是蒙古語命名的事物。我的寫作里沒有假話、大話、空話,因為我不知道蒙古語里的假話、大話、空話怎么來說。蒙古語言長于稱頌萬物,贊美父母與故鄉,奔放婉轉。這對我有深刻影響。
我贊成汪政老師所說,一個作家的責任是純潔語言,包括美化和建設自己的語言。讓語言變得優美而不是粗鄙。一個作家有責任讓語言變得優美、細膩、準確、生動,而不是粗暴地對待語言。尤其是給孩子寫作的時候,用純潔的語言跟孩子交流,像送給他們最好的禮物。用優美的現代漢語給孩子們寫作是功德。
汪政:因為不僅僅是對于兒童,對于我們成年讀者來講,讀你的作品,也存在重新發現漢語,重新理解漢語文化的體驗。你的作品讓讀者從當下的語言環境當中抽身出來,進入到一個優美的語言空間當中去,它可以純凈自己的語言生活。
這次青島出版社推出了你的“草原童年美文系列”,借這3本書,我還是想聽聽你對散文的理解是什么?因為散文是你的看家文體,你在這個上面肯定是有心得的。用你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個詞,你的散文是“講究”的,也就是說,你的寫作不是隨意的,它是藝術創作的產物。
美是有規律,有標準的,我們的文學就要按照這些規律和標準去做。散文是藝術品,它需要構思、需要材料、需要去經營,怎么開頭,中間怎么寫,怎么結尾,都是有考究的,它是一個人工制品。因為你在散文方面有很高的成就,同時也有很長的創作經歷,在散文界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假如現在孩子們問你,請你給散文下個定義,你想如何說?你心中的好散文是什么?你的散文寫作能夠走到今天,支撐你寫作的是什么?
鮑爾吉·原野:樓肇明老師是研究散文的前輩,上世紀90年代,我剛寫散文的時候,樓老師給我好多指點。他告訴我有幾種東西不要寫,我都記在心上。他說語言就是一切,對語言的追求要持續到生命最后一刻。在人民面前,永遠保持自己的卑微。要忠誠自己的民族。不去解讀古人的經典,用白話文稀釋它。要寫活生生的有血肉的散文。不要在散文中寫自己,更不要美化自己。寫作保持真誠,什么時候不真誠了,流于大話套話,流于油滑,流于諂媚,流于人云亦云就不要寫了。樓老師說,文學不應該粗暴,粗暴是對文學的破壞。樓老師的指導對我醍醐灌頂。
上世紀90年代,我和朋友鄒靜之常常在一起聊天,對我啟發甚深。他說寫詩歌、寫散文的最高境界就是寫出它的音樂性。我深信不疑,漢語分為四聲,我十分愿意寫出它的節奏感。比如說我散文篇目的名字《火的伙伴》《羊的樣子》《刀的道理》,朗朗上口,為我所愛。我覺得語言好,是好散文起碼的和終極的標準。
鄒靜之說好文章要有詩意。一 開始我不明白他說的詩意是什么,后來領悟。但詩意不可說,一說就沒了,但是它存在。我努力在我寫的作品里有一些音樂性,有一些詩意,有一些自己在語言上的發現。
汪政:我還是要追問一下,從文章這個角度來講,你覺得你在寫散文的時候,你總結自己也好,對讀者的建議也好,散文它應該是一個什么東西?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它首先是文學作品,是創造,有美感。楊絳先生寫的散文,比如《林奶奶》《老王》,是中國散文里邊最好的作品之一。楊絳的散文平白如水,但味道甘醇,這就是好散文。
我以為,散文的語言應該比小說的更考究、更生動、更準確。我愿意用“琳瑯滿目”形容散文的語言,像珍珠在玉盤滾動起來。有人問,有這樣的散文嗎?有。歐陽修的散文即如此,趙元任、沈從文、孫犁、楊絳的散文也是這樣。陳之藩、周濤的散文很好。有的散文帶點土氣,但是干凈,像葦岸的散文。我說的“土氣”是泥土氣。葦岸孤傲,不與庸俗合流,反射在他的文字里,就是語言的純潔,像土里長出來的?,F在的問題是我們一起在糟踐語言。
汪政:我們又一次說到語言。說到語言的“好”,不僅僅是保持、繼承,還包括建設。一個好的作家,就是一個語言的建設者,他應該貢獻一些新的東西,像你提到的《史記》、歐陽修的散文,以及現代作家沈從文的散文,都對當時的語言有很大的建設。這樣的例子在各民族語言史上都存在,比如但丁的寫作使意大利語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如果沒有普希金,俄語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好的作家、偉大的作家能使本民族的語言發生深刻的改變。
你剛才說得很對。在中國古代,文學性主要體現在文言文當中,古人著力建設的是文言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確立了白話文的文化地位。不過,白話文的文學建設時間不長,到現在其實也就100多年,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我們語言建設的空間還很大。
從這個角度說,我們太需要像你這樣的作家,這樣在文學語言的建設上的自覺者。你的散文作品,給我、給我們廣大讀者的一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它是一種別樣的語言存在。同樣的意思,我們一般不像你這樣說、這樣寫。打開“草原童年美文系列”,這種帶給讀者陌生的語言現象比比皆是。比如,“我從草垛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我們一般不這么說,我們就說“草長在那兒”。這樣簡單的話就讓我們打開了一個新的語言世界,體會到了語言的新的可能性。這是把漢字重新組合了,這一組合,就使語言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安莶惶芍边@4個單字,在我們習慣的話語系統里面不會這樣出現,但是你把它們放在一起了。
這不僅是語言的問題,首先,你要去看,去體驗,認真去觀察,不要籠統地說“草長在那兒”,我們要去看,去體會草和泥土的關系。我還可以列舉出好多這類陌生化的例子,跟日常生活中模式化的語言有那么一點點錯位。這樣的錯誤形成你語言上的整體風格,與別的寫作者有了區別。
鮑爾吉·原野:這個話題蠻有趣。我認為,在敘述或描寫中,前一輩的寫作者說“草生長著”,說完之后,他就把這句話給說死了。你得重新說,說“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這就活過來了。
寫文章是把每個字拍一拍,拍醒,讓它們站起來,讓它們活過來。我認為作家的創造性勞動首先是讓語言活過來。一個作家如果喜歡用習慣的、他人的寫法寫作,實際是拉著一車僵尸,而不是生靈。
我還有一種私見,在我寫得比較好的散文作品里,除了內容,還有一個價值的存在,即語言的存在。有一些作家的文章,如果除去它講述的事情,它的語言和故事一起消失了。我的作品除了故事,還有語言的一條命在。
騰格爾對我說,“好歌有一條命”。他說得很好,語言也有一條命。故事只是故事。有些不怎么好的文學作品,除了故事之外什么也沒有。我認為好的語言可以獨自生存,是有生命的。
還有昨天舉的例子,“河流肥胖”,這并不是擬人化的問題,而是想把它寫活?!昂恿鞑ɡ藵L滾”,這是過去的說法,已經把河流說死了。一個作家應該用活的語言來說話。
汪政:關于這活的語言,請你一定要跟讀者們,尤其是小朋友們說一下,現在的小朋友們受到網絡語言、流行語言的巨大影響,你一定要告訴他們一個語言的正道。
鮑爾吉·原野:小朋友們在課文里學到了好的語言??墒窍铝苏n,他們有可能使用蕪雜的語言交流,互相影響,不辨美丑。
語言環境很重要,我想跟小朋友們說,學習優美的語言、優雅的語言,不使用粗暴的語言,永遠不用生氣的態度對待別人,把語言當成自己的財富。
(未完待續)
來源:青島出版集團
責任編輯:李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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