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舅舅從北京來,是她的舅,我對象的舅;來探親,來看娘,看他墳里的娘。
那一年舅舅虛歲89歲。
舅舅在鐵道部電氣化局工作,姥姥走的時候正趕上如火如荼的鐵路大改造,沒能回來送姥姥一程。
舅舅是從朝鮮戰場回國后進的鐵道部,那一年,抗美援朝戰爭打得火熱,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對朝鮮狂轟濫炸,輸送志愿軍戰士和給養的鐵路大動脈更是美軍轟炸的重點,炸了修,修了炸。舅舅就是那時候進入朝鮮的,姥姥兩個兒子,一個被國民黨軍隊抓了壯丁,身邊這個自然金貴得要命,但保家衛國是祖國的需要。一切聽從黨的召喚,一切服從組織分配,把青春獻給祖國——是那個時代青年的精神風貌。
那時候舅舅剛從鐵路醫院調到鐵路分局電務段,鐵路信號傳輸技術是他的專業,他是青島禮賢中學的高中畢業生,入朝鮮時是鐵路職工志愿者。舅舅毅然報名赴朝,姥姥聽說后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偷偷地抹淚,據說三天沒吃下飯,臨走那天小腳的姥姥送兒子到大門口,只說了一句“早點回來”,仿佛小時候送兒子去上學。
舅舅去了朝鮮,與志愿軍戰士并肩作戰,戰爭打到哪里鐵路就修到哪里,通訊信號就架設到哪里。朝鮮的冬季異常寒冷,零下三四十攝氏度是家常便飯。雖然不是沖鋒陷陣的戰士,但為了戰爭的早日結束,有時他們也主動去幫助工程部隊運輸架橋材料,有時接到任務也要獨自一人翻山越嶺去幫助前線部隊修復通訊設施排除故障。身邊也有工友不幸犧牲,從鴨綠江到板門店,只要有鐵路就有舅舅他們敷設的信號燈,這燈照亮了志愿軍前進的方向,這燈照亮了志愿軍將士無畏的身影,這燈指引著戰備物資源源不斷地輸送,這燈輝映著民族不屈的精神。舅舅和戰友們用生命保證了戰爭期間鐵路通訊的暢通,共和國不會忘記他們。
從朝鮮回來,舅舅到了北京進了鐵道部,從此和青島家人聚少離多。
那次舅舅來,住在小姨家,堅持第二天去掃墓。
第二天一早,我接上岳母,再去云南路的小姨家接上舅舅、小姨和姨夫,一車老人向西海岸進發。姥姥的墳是在薛家島濠北頭的東山上,是借了她老人家妹妹村里的墳地,和她妹妹的墳并排著相互陪著,姥姥的墳并無墓碑,在理工大學的墻基外,理工大學新壘了院墻,目標就難以確定了。
車停在一個小山包上,四周是遒勁的松樹,點綴著幾棵挺拔的板栗,對面的山坡樹種不同,是蓊蓊郁郁的高大喬木,墳地按自然的山勢分成好幾個片區,小姨姨夫,舅舅和我各自分頭去找,小姨姨夫很快累了,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頭去休息,表情有些沮喪;舅舅卻還是在每一塊臺地上尋覓,漸漸也有些灰心;年輕的我不想讓這些平均年齡84歲的老人失望,于是繼續往前找,舅舅告訴我他姨的名字是“苗氏某某”,讓我去尋,我躥上跳下尋了半天,終于眼前一亮,“找到了”,我喊了一聲,舅舅喜出望外,踉踉蹌蹌快步向我靠來。走到墳前,舅舅的眼里放出光來,一面說著“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一面把一束黃花擺在了墳前,嘴里默默念叨著什么;佇立良久,舅舅舒了口氣說,“磕個頭吧,該磕個頭。”于是我撿了塊平整些的磚頭,舅舅緩緩地跪下身來,在墳前磕了三個頭,我的淚眼模糊了,一個年近90歲的老人從千里之外來跪娘,確實讓我心里震撼,我趕緊攙起舅舅,舅舅小聲說:“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會再來了”,我的淚啪啦啪啦地滾了下來,打濕衣襟。
今年的清明舅舅又來了,是退休后的大表哥陪他來的,這次來舅舅腿腳明顯慢了許多,畢竟是92歲的老人了,但頭腦依舊靈敏,幽默一如從前,舅舅仍然堅持要去掃墓,身上背了一個包,我們想替他背他不讓,放后備箱也不讓,并開玩笑說包里有寶貝。
車沿著凹凸不平的山路,顛顛簸簸爬上東山,墓地在一片起伏不平的向陽的山坡上,車停得比較遠,舅舅在大表哥的輔助下比較順利地走到了墳前,這次舅舅沒有跪,只是默默地念叨了幾句,然后奉上一束鮮花,又念叨了幾句,隨后顫顫巍巍地打開背包,摸出一個塑料袋,解開塑料袋,又是一層手帕,解開手帕是一個錦盒,打開錦盒,竟是一枚金光閃閃的獎章——啊,是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參加抗美援朝出國作戰的、健在的志愿軍老戰士老同志等頒發“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舅舅把手帕鋪在青石板上,把獎章放在手帕上,口中念念有詞,仿佛是在與母親分享一份榮光,又仿佛是在向母親匯報著自己的人生經歷……就這樣默默地站了十幾分鐘,招呼我們一起三鞠躬,然后收起獎章,仔細包好,裝進背包,說聲“走吧”。
回到車上,舅舅問我這里離靈山衛有多遠,我說大約也就十幾公里吧,舅舅突然間大手一揮說:“走,回老家”,那神情就像個將軍。
車沿著濱海大道向前,小珠山就在眼前,舅舅的老家就在那里,靈山衛,北門里。
文/李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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